晨曦如素绢垂落，将汤峪河面温柔包裹。粼粼波光似古铜镜剥落的鎏金，流转着千年长安的旧影。我倚着老柳斑驳的躯干，指尖轻抚胸前那道三厘米的疤痕——疼痛早已褪去，却在呼吸间微微起伏，宛如温泉浸润千年的墨玉，镌刻着时光深处的生命密码。

五月的风裹着洋槐甜香掠过河岸，记忆瞬间苏醒。老字号水盆羊肉蒸腾的热气仿佛还在眼前，对岸芦苇沙沙作响，白鹭的倒影在温热河水中轻颤，与终南山的轮廓交织成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长卷。

幼时的汤峪河是母亲的道场。夏日午后，她赤足立于浅滩，河水漫过脚踝，凉意沁入肌理。木槌敲打粗布的声响混着蝉鸣，在河谷里荡出层层回音。"汤峪河水能洗净世间浊物。"她边说边搅动河水，麦收时节浑浊的水流裹挟着麦壳远去，只留下金灿灿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烁。我学着她的模样拨弄水面，看泥沙打着旋儿沉入河底，仿佛所有烦忧也随之消散。那时的母亲总在漂洗完毕后，从竹篮里摸出两颗酸枣塞进我掌心，酸甜滋味混着河水的清冽，成了童年最深刻的味觉记忆。

后来，汤峪河成了我的精神栖所。中考落榜的那个夜晚，我蜷缩在芦苇丛中，晨露打湿衣衫，冰凉的河水冲刷着脚背，带走了年少的不甘；工作受挫时，我沿着河岸徘徊，鞋底沾满湿泥，最终蹲在浅滩捧水洗面，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河水。有次暴雨突至，我躲在老柳树洞下，听着雨点击打河面的鼓点，忽然明白泥泞的路才能留下脚印。

直到躺在CT室的那一刻，机械女声"请屏住呼吸"响起，记忆如潮水般奔涌——母亲在河边淘麦时哼的秦腔小调，丈夫掀开头纱时眼中的星光，儿子学骑车时摇晃的背影。麻醉前的瞬间，我忽然懂得：患者紧握医生的手，恰似汤峪栈道上的旅人攥住铁链，都是对生命最本能的眷恋。手术室外，丈夫把儿子画的"妈妈加油"卡片贴在玻璃上，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泪水晕染成彩虹。

苏醒时，野蔷薇的芬芳漫溢病房。丈夫皱巴巴的衬衫、儿子睫毛上的泪珠，还有"结核球瘤"的诊断书，让我们相视而笑。想起老李捧着"良性"报告痛哭的模样，此刻那份悲喜化作喉间的硬块，酸涩又温暖。住院期间，护士总在清晨送来掺着枸杞的小米粥，说这是照着汤峪河畔人家的法子熬的，暖胃又安心。

如今再临汤峪河，阳光将水面铺成流动的金箔。疤痕在暖意中发烫，宛如蓝田墨玉般温润。李教授说的没错，阴影终将消散，而那些黑暗中的微光——深夜的台灯、画满笑脸的纸条、沾着饸饹油渍的值班表，早已汇聚成璀璨星河。儿子蹲在我当年玩水的浅滩，正用柳枝在沙地上画太阳，稚嫩的声音问我："妈妈，河水流到哪里去呀？"

河水奔涌如昨，时而湍急如黑龙潭翻涌，时而平缓似汤峪湖沉静。我的疤痕不过是河床上一枚特别的卵石，见证着生命的潮起潮落。汽笛声掠过水面，一列开往春天的列车呼啸而过，车窗反射的阳光刺痛双眼——这灼痛如此真实，又如此鲜活，是生命最热烈的馈赠。

千年汤峪河，洗净的何止是浮尘？那些惶惑、执念、伤痕，都在岁月的流水中沉淀。最终留下的，是河床上圆润的卵石，沉默而透亮，恰似生命本身——历经冲刷与磨砺，却愈发晶莹通透。

晨光中，我再次将手浸入河水。母亲淘麦的身影、少年踩水的足迹、病中紧握的双手，都在粼粼波光中浮现。汤峪河依旧吟唱着古老的歌谣，而我终于明白，有些洗净的东西虽已远去，但留下的，是岁月馈赠的从容与豁达，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敬畏与热爱。儿子突然抓起一把河水泼向天空，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，恍惚间，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河畔奔跑，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，到如今眼角带纹的妇人，每个身影都被汤峪河温柔托起，融入永恒的波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