监护仪绵长的蜂鸣,似淬毒的银针骤然刺破凌晨三点的寂静。我端着换药盘走近时,曲婧枯枝般的手指正陷入那件泛着暖黄的白色运动服——布料褶皱里的折痕,是被岁月反复碾磨的心事;袖口处化疗药水蚀出的斑驳伤痕,如同命运烙下的咒印。她将衣服叠得棱角如刀,小心翼翼地守护着,恰似珍藏一个琉璃铸就的、随时会碎的梦。
她总自嘲是石缝里长出的苦菜。山村里第八个女娃的啼哭,在父母眼中不过是累赘的注脚。三岁寒冬,她蜷缩在结冰的村口,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,像被遗弃人间的寒星。更早时,在亲生父母与养父母的争夺漩涡中,她被慌乱塞进打谷场的柴草堆。黑暗里,带刺的干草划破口腔,紫草根的汁液渗入指甲缝,那道命运的伤口,成了她与苦难厮杀的第一道战痕。
是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掌,从冰天雪地中捞起这株濒死的苦菜。漏风的土屋里,“苦菜花开七重瓣”的歌谣混着苎麻香,成了她生命最初的光。可这束光转瞬即逝,奶奶离世的雨夜,她抱着皂角香的旧衣蜷缩窗前。雨水在玻璃上织成细密的网,她随着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,将自己缩成更小的茧。直到姑姑沾着猪草汁的手抚上她的发顶:“咱村的苦菜命最硬,婧儿往后定能闯出天!”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格,在姑姑围裙的补丁上投下细碎银斑,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家的模样。
命运的恶意从未停歇。高考后,她攥着重点大学的志愿表,等来的却是偏远院校的录取通知。十七岁的她和姑姑站在教育局门口,看着姑姑翻飞的补丁袖口一次次拍在掉漆的办公桌上,最终只能在返程拖拉机的颠簸中,数着车斗外摇晃的星光落泪。即便如此,图书馆闭馆后的走廊里,应急灯下总映着她啃冷馒头翻《临床肿瘤学》的身影;硕士毕业求职屡屡碰壁的深夜,她躲在火车站角落痛哭,手机听筒里姑姑混着风声的鼓励穿透黑暗:“这点坎儿,咬咬牙就过去了!”
当博士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病房时,命运甩出最残酷的王炸——姑姑突然离世,她也被确诊为直肠恶性肿瘤晚期。化疗期间,她将绿萝挂在吊瓶架上,叶片上凝结的水珠像未落的泪。面对同病房的老人,她笑着解读检查报告:“李叔,这指标就像咱家地里的稻子,多施点肥,总能缓过来!”转身却悄悄把呕吐物藏进塑料袋,哼着苦菜谣,把所有苦涩咽进肚里。
发现漓江照片的那天,阳光斜斜切进病房。泛黄的照片边角卷起,翡翠般的江水倒映着黛青色山峦,美得如同虚幻的梦境。“做梦都想去看看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游过窗棂的风。我想起她深夜熬的去火茶,陶罐里蒲公英与苦菜根翻滚,苦涩中泛着回甘。我夺过照片时,触到她掌心的老茧——那是常年握笔与劳作的勋章,镌刻着她不屈的人生。
竹筏划破漓江晨雾的那天,她将手指浸入微凉的江水,喃喃道:“原来‘舟行碧波上’是这般模样。”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,鲜血滴落在翡翠色的水面,晕开点点红梅。她却望着云雾缭绕的青山,眼底闪着光:“值了……真的值了……”在象鼻山前,她颤抖着掏出桂花糕,香气弥漫时恍惚低语:“和奶奶做的一个味儿。”我问:“漓江的水能洗去苦命吗?”她望着落日染红的江面,眼神清亮如星:“苦菜扎根越深,花开得越香。”
回程火车上,她将银行卡塞进我掌心,二十三份汇款单早已分装好:“替我捐给山区卫生院,告诉姑姑,漓江的水比她熬的姜汤还暖。”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,延伸向记忆深处那片灿烂的苦菜花海。恍惚间,奶奶与姑姑的笑声混着歌谣在风中飘荡:“苦菜花开七重瓣……”
如今,每当春风掠过山野,漫山遍野的苦菜花便次第绽放。漓江的碧波上,那个穿着发白运动服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最灿烂的瞬间。她教会我:生命的重量从不在于苦难的刻度,而在于向光生长时,那股永不低头的倔强。这份倔强,如同她留给世界的火种,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里,依然温暖着每一个与命运顽强较量的灵魂——当我在护理工作中遇见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眼神,就会想起漓江的水,想起苦菜花的香,还有那个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不屈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