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缺席的夜晚,邓星照的《我是孟郊》如一盏孤灯亮起。那光不刺目,却足够剖开千年的暗——灯下伏案的诗人,正用笔尖蘸着自身与孟郊的双重苦痛,在纸页上缝补一首献给母亲的安魂曲。
我爱月光甚于秋霜
我爱疼痛甚于歌唱
我爱奔跑甚于黯伤
我爱孤灯甚于炫煌
我爱热泪盈眶
我爱百结愁肠
我爱这疾苦人间甚于天堂
我爱母亲缝补的旧衣裳
这些灼烫的诗行在血脉里奔涌而出,字字句句都是以心为刃、力透纸背的宣告。“我爱疼痛甚于歌唱”——这绝非对苦难的礼赞,而是洞悉铭心刻骨的剧痛后对生命质地的执着勘探。邓星照在此与孟郊完成了一场隔空对话:孟郊在《秋怀》中写下“冷露滴梦破,峭风梳骨寒”时,寒苦早已被淬炼成诗的骨血。而邓星照的“疼痛”更像一把银针,挑破了现代抒情中甜腻的脓包,穿透人生虚浮的真相,让诗回归到直面生活的苦涩本质,将诗歌作为承载生存重量的器皿。
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的孟郊,与“我爱奔跑甚于黯伤”的邓星照,在速度中达成了灵魂共振。奔跑是挣脱枷锁的狂舞,是对黯伤最决绝的背弃与超越。孟郊一直深切地匍匐于人间沧桑。他的“愿为蛾,烧死彼华膏”的绝唱,他的“半夜倚乔松,不觉满身雪”的哀吟,千年以来仍让人痛彻心肺。一生"拙于生事,一贫彻骨"的孟郊,其诗被苏轼评为"诗从肺腑出,出辄愁肺腑"。而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达达的马蹄下,扬起的尘土里永远裹挟着未愈的冰霜一般的旧伤。邓星照先生一定是深切咀嚼过这份巨大的反差,才替那千年寒士喊出“我爱这疾苦人间甚于天堂”——这呐喊里,是邓星照对孟郊灵魂深处那份坚韧的精准捕捉。他懂得,天堂没有油灯熏黑的土墙,没有针尖刺破母亲指腹时含在唇间的血珠,更无旧衣上被泪水反复濡湿的补丁所承载的厚重温度。
我仿佛看见两位诗人的指腹,隔着时空,一同摩挲着旧衣上的补丁。那细密针脚如大地的沟壑纵横,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” 这补丁,是母亲以生命为线、以坚韧为针,与命运搏斗赢得的勋章:油灯昏黄,将她劳碌的身影拓印于土墙,银针穿梭,与窗外冷风低语,共同织就诗人灵魂深处的歌谣。邓星照先生定是读懂了这针脚间的神谕——母亲每落一针,都在倾颓的尘世为我们圈出一方不可替代的净土。天堂不在九霄,而在母亲低头咬断线头时,鬓边霜发被灯火温柔晕染的瞬间。
“爱月光甚于秋霜”此刻昭然:邓星照笔下的清冷月华,分明是母亲缝衣时那天然的、带着慈爱柔光的灯盏,而秋霜般的苦痛,在这母性的光辉下,已然化作滋养生命的晨露。当他宣称“爱孤灯甚于炫煌”,我们仿佛能看见他写作时脑海中涌现灯下母亲的身影——在他心中,那摇曳的、微弱的豆焰,竟比宫阙万间的烛海更接近永恒的神性,这份偏爱,源于对生命本源的深情回望。
泪痕在诗笺上蜿蜒如未竟的针脚,恍若母亲穿越时空再度俯身,将清辉与泪痕一同织进衣缝,用温热的针尖缝合我们崩裂的心壑。顿时明白邓星照先生为何执着于“爱热泪盈眶”“爱百结愁肠”——在他眼中,那饱含深情的泪水,正是人间最坚韧也最温柔的针脚,它拥有将阴阳两隔的岁月、将破碎的心魂缀连成母子情深的奇迹力量。
邓星照用八句“我爱”重构了孟郊的苦难诗学。当他说“爱这疾苦人间甚于天堂”时,我们突然明白:母亲缝补的旧衣裳之所以胜过天国锦袍,只因每一处绽线都记录着真实的拥抱。两位诗人最终在针尖上相遇——那里有最小的也是最大的创伤,哪里也有最细的也是最宏大的光芒。
补丁叠补丁的人间啊,是母亲耗尽毕生气力缝补成的天堂。纵使碧落黄泉永隔,母亲在针脚里为我们缝就的这片人间天堂,其贮藏的光亮,依然足以烛照没有了母亲的每一个节气——那光在补丁的沟壑间、在婆娑的泪眼中、在奔跑的光阴里,更在邓星照先生承接孟郊诗魂、泣血吟哦的每一个字缝中,永恒流转。
邓星照这首诗的价值,不仅在于对孟郊诗歌精神的传承,更在于他完成了古典母题的现代转换。那些"缝补的旧衣裳"上纵横交错的针脚,恰似连接古今的诗行,让二十一世纪的读者依然能触摸到唐代慈母手中的温度。在这个意义上,诗歌确实实现了"缝补天堂"的奇迹——它将破碎的时空连缀成一件足以温暖所有时代游子的文学衣裳。(2025年5月31日)
作者简介:李敏辉,中共党员,邵东市杏园小学教科室主任,邵东市家庭教育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,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人生格言:在宏大叙事里做个具体的人。